仲春令月,时和气清,梅花早已绽放,柳枝吐了绿,落叶乔、灌木都满蕴着生机,蓄势待发。我一位家在郏县李口乡闫集村的朋友,邀约去翟集玩。大概是我对于他这位“百事通”问太多关于翟集的事,令他下了决心,干脆陪着逛一天,一了我许多的疑问。这疑问来自我的关注和热心。
我对翟集村的关注和热心其来有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县外读高中,经常从学校的报纸栏读到国家、省级报纸对于宝丰翟集醋的报道,这是一个调味品产业蓬勃发展的系列故事,令我感到新奇而自豪。读到这样的消息,常常能从同学们羡慕的语气和眼神中增添作为宝丰人的自豪感。我经常想,家乡的荣耀带给人的自豪感,总是厚重而长远。
翟集村在宝丰县东部的李庄乡,距县城20公里,近年来先后被授予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等称号。朋友的家闫集距离翟集只有三里,但却属于郏县。他的外公外婆住在翟集,按土语说,他是翟集的外甥。他自小生活在翟集,对翟集的了解比本村闫集更甚。这也正是我经常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动力之一。
对于翟集,他对我除了知无不言的解疑释惑,还会“节外生枝”地能讲很多题外的趣事。朋友说,翟集一带至今还有“薛三造反”的传说,是说清代中后期,有一位名叫薛唐的白莲教教徒,带领一干教众以翟集为据点,与朝廷对战几个月。双方开战的原因,朋友并不能说清,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味道。倒是关于翟集的历史,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翟集名字上带个‘集’字,原本却没有集,就是人多。”他接着解释道:“我们闫集有集市,就在村子的西头。卖菜的摊位都设在村西,方便我们两个村的人选买。翟集人多,从西边过来,总是先照顾西头菜摊的生意,买了就走。时间一长,卖菜的人都争着把摊往西头摆。没过几年,集市竟然从闫集挪到了翟集。”他笑着补充道:“这算把市场从郏县搬到了宝丰。”
我想,他的这说法也许只可供大家说笑时用一用。我查了查清代道光年间的县志,上面赫然写着“翟家集”,介绍它东通襄城,西达临汝,那时已经是宝丰县境内的十二个大集镇之一了。即使他说得鼻眼俱全,作为现代人,怕是没有机会看到集市从闫集到翟集的演变;这故事肯定是出于别人或者他的杜撰,动因大概是出于闫集人对翟集集市的向往。
对翟集村,我最先关心的当然是小米醋。一个生产醋的村庄名声在外,一定有它的道理。翟集醋是我们宝丰县著名的特产,据说曾经与山西的陈醋、江苏的米醋齐名。它醇厚平和的口味和抗菌散瘀的功用,使本地的讲述者和写作者敷演出早在商代盘庚时期翟集居民即借当地运粮河泉水打曲淋醋、东汉大树将军冯异以醋治疫以及明成祖封翟集醋为“御用醋”的故事,未必可信,可以归入“小说家言”之类。故事的主角之一,是辅佐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冯异。他是我们父城人,在光武帝论功行赏时“独屏树下”,超然物外。有功而不争的高风和洒脱让皇帝都感动,封他为“大树将军”。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翟集醋系列产品曾获得国家级和省级的许多荣誉,这也正是我读高中时经常看到相关报道的原因。
我和朋友沿着村路走,可见街道两侧门店前猎猎飘扬的醋旗。朋友说,马家胡同,俗称马家拐,曾有一口老井,井水许是盐分太高,连黄豆都煮不熟,却是制醋的上选,用以制出的醋,酸中含香,为其他井所不能及。任何行业都有佼佼者,任何物类都有突出者,井亦然,也是正常现象了。
据报道,翟集村大大小小的米醋企业和作坊多达150家,遍布每条大街小巷,米醋年产量5500吨,年产值6500万元,占全村经济总收入的90%以上,酿醋已经成为该村的支柱产业。我知道宝丰县城南部还有一家投资数亿元的现代化米醋生产企业,制醋总工程师和制醋匠人也是从翟集村聘请的。在关键的流程和环节,如翻缸、搅缸,熬醋,总工程师要亲自把关,这使该厂生产的食醋保持了传统翟集醋的基本特点。能做善贾的翟集人,不仅在旧时代创造了这一产业,也利用改革开放的形势,享受政策的红利,努力挖掘传统工艺,扩大生产的规模,振兴翟集醋的品牌,形成了食醋产业和销售链条,让翟集醋飘洋过海,让英、德、美、加和东南亚许多国家和地区的餐桌上,有了河南宝丰翟集醋。这些足以值得包括翟集人在内的所有宝丰人骄傲。
翟集村四通八达的道路两侧,分布着集中连片的明清建筑,达百处之多。关帝庙、王家大院、付家祠堂、谢家祠堂、红石楼、老醋坊、老油坊,这些传统建筑的每一处都包含着勤奋或者励志的故事。翟集村也正是凭借着这些传统建筑以及绵延不绝的历史文脉、民俗文化、生产生活方式等因素,成功入选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成为古代村落的活化石。
翟集村最著名的建筑是俗称“关爷庙”的关帝庙,在翟集村东部的一个大院内。三间头的大殿分前后两排。前排大殿是过殿,门脸都是门窗,被两根楹柱分隔。两排大殿上部基本咬檐,底部的距离不到1米,两殿间的地面硬化后通向外侧,用于向两侧排水。后殿内有巨大而宏伟的关帝及关平、周仓的雕像,威风凛凛。我们中国人有礼敬杰出人物的传统,人们把历史上的杰出人物神化后供奉在庙堂,表达的是对他们丰功伟绩的崇敬。用以供奉历史人物的建筑,被群众统称为“庙”。现在,分布在全县各乡镇规制不同的关帝庙共有10座,表达的是人们对关帝所代表仁义、忠正精神的信仰和膜拜。
朋友说,“这个关帝庙院,以前当过戏园哩。”“前殿以前只有柱子,没有门窗,唱戏时作为舞台;后殿是后台,供演员上妆、换衣。”
“当了戏园,院门一锁,就能卖戏票。墙上靠一溜儿梯子,没钱买票的人爬上去看戏。啥梯子?就是耙方。我那时还小,没有钱买票——开始是五分钱一张票,后来涨到两毛,总是买不起——我听着里头打鼓拉弦,干着急进不去,就绕着土围墙一圈一圈地转。可没少看‘放气戏’。”我问什么是“放气戏”。朋友说,“那是戏快演完了,把门人员打开大门,准备放出观众,就不管人员的出入了。我们冲进去,有时候看到拿住奸臣,有时候看到谢幕。”
“翟集可是有好唱家啊!(上世纪)60年代从(平顶山)市剧团下放回家的王金岭,可是个全才,既会唱,又会当导演,带着翟集剧团,既在本村演,也出村演,在这一带名声大着哩!这人真是有材料(本事),分队后剧团散了,他开始塑神像。翟集周边的寺庙里的神像,基本上都是他塑的。这里的关爷像,也是他塑的。”
“那时候唱的是《红色娘子军》一类的新戏。有一个李录,腔也好,扮相也好,在《沙家浜》里当郭建光,在《智取威虎山》里当杨子荣,可是真风光了。”
“我后来加入村里的宣传队,也经常在村剧团乐队拉弦子。有一回,弦子布丢了,看见掉在台子中间,去取回来,不知道幕布已经拉开,拣了后向下一看,偌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头,一地西瓜似的,吓得头都要晕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演员在台上表演,真不容易。”听他说这些,我仿佛看到曾经是土墙的关帝庙院里热闹兴盛的场面:院子里是锣鼓喧天,有唱有演;墙头上黑压压的人头,像是并排长在围墙上;院子外是急得团团转的孩子们,无孔而难入。
回到了翟集,朋友就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介绍说,关帝庙院子前的古井,原来是在土围墙的外部,是一口甜水井,村里人格外青睐,打了水挑回后专供做稀饭,有些离这口井较远的人家,做面条时就舍不得用了。翟集村十字街有一家“朱家茶馆”,从村东的这口井里拉水,用一排煤火上坐着的十数把茶壶,烧开了泡茶用,供给四里八乡的“光棍儿”们享受。现场有说书的,有说瞎话讲故事的,相当壮观。
“除了翟集剧团的这些人,还有翟集村的付家声老师,到现在记忆犹新。”朋友说,这位可敬的老师现在已经作古,但他教学的情形至今仍被翟集人津津乐道。
上世纪60年代末期,“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按照“高成分的老师各回各乡”的政策,付家声从南阳回到翟集学校。当时学校有40多位教师,由三位老师分别担课三个班。轮到这位付老师上语文课,别班的学生都着急听,有的挤到屋里,有的房外的趴在屋外的窗户上。他念的课文,语音标准,绘声绘色,他讲的课文,格外吸引人。
“付老师讲《愚公移山》,一边比划,一边讲,触类而及其他许多知识,他讲完时我密密麻麻地记满一页。下课了,学生们意犹未尽,急着解小手的同学,捂着肚子缩着腰,在原地轻蹦,就是忍着听他讲完……后来,付家声调到许昌市教委,任《小学生学习报》主编,直到退休。”朋友说。
这是与看戏有点相似的场景。老师就像戏台上的主演,班上的学生就像坐在戏园中的看客,窗户边趴着的人头竟与墙头上的看客有几分相似,想来也会有一些近不了窗户的学生在窗子前走来走去。又像是游乡串村的卖醋人,一声吆喝“翟集哩醋来了”,便有许多乡亲掂了容器从家里走出,拥到卖醋的车子前打醋。
还有什么比让学生几十年牢记着更光荣的事吗?听了朋友的介绍,我不禁对这位无缘识荆的付老师平添无限神往,遥想他讲课的风采,感动莫名。一位老师,能留给学生的许多美好的记忆,即使是平凡人,也足够称得上了不起。
在翟集,在每一栋高大的明清建筑外,在每一家酿醋作坊里,在每一块密布于建筑各处的雕工精湛的木雕、石雕、砖雕前,在每一株生机盎然的古树下,我们都可以联想或追问出许多鲜活的故事,这传统村落里林林总总的物什所关联的人员都值得佩服,创业的故事都令人钦敬。翟集村的先辈们,利用交通四方的地理位置,依着村东流过的运粮河,安居乐业,因地制宜,开创独具特色的醋产业,建起气势各异的房屋,留下了这个古老而且有特殊“味道”的传统村落,留下了关于建筑、人文的许多故事,耐人寻味而且富有启发意义。再看看我的这位朋友,从学生,到村宣传队的乐手,到煤矿工人,到工贸公司员工,到自主创业经营百货,到自己建起一家食醋作坊,每一步都付出了努力和艰辛,干一行爱一行成一行,他跟随时代的变迁和发展,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出坚实的步伐。即使最终成为一个普通人,他身上仍然充溢着不甘落后、持续奋斗的进取精神。翟集的先辈、制醋的匠人、调味的醋师、登台的演员、课堂的教师,身上共有一种肯于钻研、甘于传承和勇于创新的特征,形成了翟集人的集体无意识,正像春天里蕴含在花木里的汁液和养分,作为一种永不枯竭的根本动力,催动着个人、村庄、全社会持续向前。